关于《满江红》词的两个问题
但目前讨论《满江红》词的热潮,自然是由张艺谋的电影引起的,所以我想先声明两点:张艺谋的电影好不好是一件事,但《满江红》的真伪是另一件事,作为学术问题,应就事论事,尽量避免受到电影的影响。不应将针对电影的不满情绪,带入到词作的讨论上,具体点说,就是不能因为不喜欢电影,就倾向于断定《满江红》绝不是岳飞的作品。此其一。张艺谋的电影好不好是一件事,但电影作为虚构作品,把《满江红》当作岳飞的作品(遗作),并以此为核心编造情节,这一点是无可厚非的。作为一个映像版的通俗故事,《满江红》词是不是确凿的岳飞作品,并不那么重要。虚构作品自有将另一部虚构作品当真的特权。就让考证归考证、虚构归虚构好了。此其二。关于《满江红》词的真伪问题,以往的商榷已经太多,在学术上的重复性也太多,在此不必总结。对于这首词,我一直比较关注里面似为前人忽略的两个细节,兹借此机会写出,以应世缘。
之一 “臣子恨”的意思不简单
我想讨论的,主要是“靖康耻,犹未雪;臣子恨,何时灭”这几句。为了方便讨论,先谈“臣子恨”的问题。对于这首词,大家似乎都不会特别注意“臣子恨”这句。比如,翻检我手头的选本,如唐圭璋《宋词三百首笺注》、唐圭璋等《唐宋词选注》、胡云翼《宋词选》,对此句都无任何解说。想来不管是注释者,还是阅读者,应该都觉得“臣子”就是臣下、人臣或臣民的意思,“臣子恨”无非是亡国之恨的意思吧。我们知道,此句之前的“靖康耻”,是指靖康二年(1127)金人攻破东京(今开封),俘虏了宋徽宗、宋钦宗,北宋由此灭亡;但在修辞上,“臣子恨,何时灭”与“靖康耻,犹未雪”明显是有对仗意味的,若从字面将“臣子恨”简单理解为亡国之恨的话,就显得与“靖康耻”不太相称了。而且,这个“臣子恨”跟“靖康耻”又有什么差别呢,不是废话吗?我觉得,这里的“臣子恨”,不应是泛指臣民们的亡国之恨,而应是特指朝廷对异族称臣称子之恨。说到中原王朝对北方民族称臣称子的事,大约有以下这些:首先是隋末时群雄对突厥称臣。陈寅恪有著名的《论唐高祖称臣于突厥事》一文(《寒柳堂集》,三联书店2001年版),引录文献甚详,如《旧唐书·李靖传》载唐太宗李世民语:这是是说唐高祖李渊曾称臣于突厥。《通典·边防典》突厥条所述更详:
及隋末乱离,中国人归之者甚众,又更强盛,势凌中厦,迎萧皇后,置于定襄,薛举、窦建德、王世充、刘武周、梁师都、李轨、高开道之徒,虽僭尊号,俱北面称臣……更著名的,当然是五代后晋对契丹称臣。据《旧五代史·契丹传》载,石敬瑭在晋阳起兵对抗后唐,因实力不足,接受桑维翰之策,派遣使节到辽国:《资治通鉴》卷第二百八十载此事作:
石敬瑭遣间使求救于契丹,令桑维翰草表称臣于契丹主,且请以父礼事之……刘知远谏曰:“称臣可矣,以父事之太过。……”又《旧五代史·契丹传》:
寻册晋高祖(按:石敬瑭)为大晋皇帝,约为父子之国。……既而德光(按:耶律德光)请晋高祖不称臣,不上表,来往缄题止用家人之礼,但云“儿皇帝”。《资治通鉴》卷第二百八十一载此事作:
帝事契丹甚谨,奉表称臣,谓契丹主为“父皇帝”。……其后契丹主屡止帝上表称臣,但令为书称“儿皇帝”,如家人礼。除了后晋之外,稍后独立的北汉也复制了后晋对契丹的称谓制度。据《资治通鉴》卷第二百九十二载:每上表于契丹主称男,契丹主赐之诏,谓之“儿皇帝”。需要说明一下,政权之间以父子相称,可能是源自北方草原民族的制度。唐德宗时代,在宰相李泌的周旋之下,回鹘汗国就曾对唐朝称臣称子。据《资治通鉴》卷第二百三十三:又唐末沙州敦煌的“西汉金山国”,也曾对回鹘汗国称子,如《沙州百姓上回鹘天可汗书》:
又《曹义金上回鹘众宰相状》:
况众宰相先以大王结为父子之分。(以上据渡辺信一郎《中国古代的王权与天下秩序:从日中比较史的视角出发》,徐冲译,中华书局2008年版,第161页)隋末对突厥称臣、五代对契丹称臣,在岳飞时代都属于“古代史”了;而在岳飞亲历的“当代史”上,也有类似的事件。建炎四年(1130),金国册立刘豫为帝,国号“大齐”,据《三朝北盟会编》卷一四一,金国在册文里要求“大齐”:又如绍兴十一年(1141),宋高宗赵构对金称臣,据《金史·宗弼传》,高宗在给金熙宗的誓书里自称“臣构”,并表示:
既蒙恩造,许备藩方,世世子孙,谨守臣节。(详见王曾瑜《宋高宗》,吉林文史出版社1996年版,第170页)《满江红》的“臣子”,若表示称臣称子之义,在遣辞上是没有问题的。“臣子”本来就包含着为臣若子之义,如隋文帝杨坚诏书有谓“皇太子虽居上嗣,义兼臣子”(据《资治通鉴》卷第一百七十九),中唐时陆贽有言“是以臣子之于君父也,尽其敬而敬焉”(《与元论解姜公辅状》)。可知“臣子”本是相对于“君父”而言的,引申用来表示对异族称臣称子,是顺理成章的。元代赵世延《南唐书序》有言:窃谓唐末契丹雄盛,虎视中原,晋汉之君,以臣子事之惟谨……(见陆游《南唐书》)又清初梁佩兰诗《观暹罗使者入贡》:
中朝礼自通甥舅,外国称原列子臣。(《六莹堂集》卷八)我以为,“臣子恨”的“臣子”,作为词汇,其用法跟石敬瑭上契丹表的“愿为臣子”是一致的,跟赵世延序的“以臣子事之”、梁佩兰诗的“外国称原列子臣”也是一致的。总之,将“臣子恨”理解为对异族称臣称子之恨,无论在词语的使用上,还是表述的逻辑上,都可成立。而称臣称子的事,自然以石敬瑭最有“名气”(况且唐高祖、宋高宗虽称臣,但未称子),因此,《满江红》词的“臣子恨”,更可能是特指后晋对契丹称臣称子而言的。也就是说,“臣子恨,何时灭”的意思应该是:中国人对契丹称臣称子的旧恨,什么时候才能了结啊!这样的话,上一句“靖康耻”针对金人,这一句“臣子恨”针对辽人,两句都有具体的所指,在修辞上都完全相衬了。不过,关于“臣子恨”的这个新解释,对《满江红》词的真伪问题关系不大。要判断《满江红》词的真伪,还得接下来看“靖康耻”的问题。
之二 真正的疑点是“靖康耻”
对《满江红》词的质疑和辩伪,向来都集中在两个问题:一是词作的文本晚出,最早只见于明代弘治十五年(1502),而不见于早期的岳飞文集;一是词中“驾长车踏破,贺兰山缺”两句,贺兰山在西北方,不合于岳家军“直捣黄龙府”的方向。文本晚出问题,至今为止仍是质疑者最重要的论据,但现存文献中不存在的,不等于绝对不存在,作为证据,这仍是一个“默证”(argument from silence),即消极的证据。至于“贺兰山”问题,讨论最多,异说纷纭,但从纯学术立场,这个问题其实早已解决。就我个人所知见,程千帆的《论唐人边塞诗中地名的方位、距离及其类似问题》(见《古诗考索》)、马里千《贺兰山和岳飞〈满江红〉词中的贺兰山》(《老树集》,华艺出版社1994年版)两文,对此问题的辨析都很有说服力。他们都强调,“贺兰山”已见于唐诗,《满江红》只是将它作为典故来使用,泛指边塞而已。例如王维《老将行》:又卢汝弼《和李秀才边庭四时怨》之四:
这两例中的“贺兰山”,程千帆认为应是虚指,马里千则认为指宁夏贺兰山。但实际上,无论“贺兰山”在唐诗里是虚指还是实指,只要有了唐诗作为前例,后人把它作为一个虚指的典故来使用,是完全没有问题的。因此,从修辞立场,从运用典故的立场,将“踏破贺兰山缺”作为质疑的论据,在逻辑上是无效的。
上述程千帆的论文,只是在最后才讨论了《满江红》词的问题,其重点并不在此,而有着更为广泛的学术意义。他指出古诗词里有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:“在某些诗篇(其中包括了若干篇边塞诗的代表作品)里所出的地名,常常有方位、距离与实际情况不相符合的情况。”他列举了四个例子,略引如下。一是李白《战城南》:去年战,桑乾源;今年战,葱河道。洗兵条支海上波,放马天山雪中草。二是高适《燕歌行》:
摐金伐鼓下榆关,旌旆逶迤碣石间。校尉羽书飞翰海,单于猎火照儿狼山。三是王昌龄《从军行》:
青海长云暗雪山,孤城遥望玉门关。黄沙百战穿金甲,不破楼兰终不还。四是李贺《塞下曲》:
胡角引北风,蓟门白于水。天含青海道,城头月千里。……蕃甲锁蛇鳞,马嘶青冢白。这四首诗,都同时罗列出西域边疆不同方位的多个地名,但往往彼此相去甚远,显然只是作为典故来虚指,而不能理解为实指。如程千帆所言:“作品中出现地理方面的矛盾现象,是和作者的用典这一艺术手段分不开的。……诗中或全以汉事写唐事,专用汉代原有地名;或正面写唐事,但仍以汉事作比,杂用古今地名。由于是用典的关系,所以对古地彼此之间,乃至今地与古地之间的方位、距离不符实际的情况,也就往往置之不顾了。”其实,古人早已注意到这种现象。如程千帆所引《颜氏家训·文章篇》有言:文章地理必须惬当。梁简文《雁门太守行》乃云:“鹅军攻日逐,燕骑荡康居。大宛归善马,小月送降书。”萧子晖《陇头水》云:“天寒陇水急,散漫俱分泻。北注徂黄龙,东流会白马。”此亦明珠之颣,美玉之瑕,宜慎之。不过,颜之推虽指出这一现象,但他仍囿于历史地理的立场,批评诗里所举地名或国名遥不相及;其实这种情形,本是诗人刻意用典,是不必坐实其具体方位的(可参陈永正《诗注要义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,第75-76页)。
家居五原上,征战是平生。独负山西勇,谁当塞上名。死生辽海战,雨雪蓟门行。诸将封侯尽,论功独不成。元代方回指出:“感慨有味,但五原、山西、辽海、蓟门四处,地相辽远……”(《瀛奎律髓》卷三十)
程千帆的主旨,特别着重于地理方位方面,我觉得还可以引申到历史年代方面:这些诗篇的主题,都跟对外部民族的战争有关,诗里罗列出边疆的众多地名或国族名,而这些地名或国族名,往往又分属不同的时代。这种排比嵌入边疆地名或国族名的手法,可视为典故的刻意堆彻和组合,相当于作为修辞手法的连喻(复喻),既造成了一种地理的“混搭”感,也造成了一种历史的“统合”感。靖康耻,犹未雪;臣子恨,何时灭!驾长车踏破,贺兰山缺。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。“靖康耻”是北宋的事,“臣子恨” 按我上文的说法是五代的事,“踏破贺兰山缺”似乎可理解为唐代的事(也可理解为北宋针对西夏的事),“胡虏肉”似指五胡,那么就是中古时的事,而“匈奴血”则是汉代的事。这样来看,《满江红》词是罗列了历史上不同时代对外政治或战争的有关名目,作为修辞手法,跟上文列举的那种堆彻边疆典故的诗篇可算是异曲同工的。
但这里,要特别注意一点,上文所列举的边塞诗,里面的地名或国族名,大体是作为“古典”来使用的,即那些并不是唐代实际使用的地名或国族名,不是唐代的“今典”。从这一点,我们再看《满江红》词,就不难发现:“匈奴血”、“胡虏肉”、“贺兰山缺”乃至“臣子恨”,都很明确地属于“古典”,都没有任何问题;但“靖康耻”就有问题了——因为,相对于岳飞来说,“靖康耻”是他亲身经历的事,只能算“今典”了。因此,若《满江红》真是岳飞所作,“靖康耻”这句就显得很是突兀,这首词在整体上、在典故的使用上就不协调了;反之,若《满江红》词只是宋代之后佚名或托名的作品,在作者那个时代,“靖康耻”早已成了“古典”,将它跟其他典故放在一起,也就显得很“搭”了。也就是说,如果将《满江红》词归于岳飞名下,在我看来最大的疑点并不是“贺兰山缺”,而是这个“靖康耻”。正因此,从用典的角度,加上文本晚出那项消极证据,我更倾向于认为,《满江红》是后世托名岳飞的作品。但从用典方式上立论,只能算是一项旁证,远谈不上是铁证。总之,我的看法是:目前还不能百分之百地否定《满江红》是岳飞所作,但它在文本上确有“嫌疑”,从学术立场,最好不要认定它是岳飞的作品。
附录:
俞陛云《唐五代两宋词选释》(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)梁令娴《艺衡馆词选》(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)俞平伯《唐宋词选释》(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)上彊邨民(朱祖谋)《宋词三百首》(中国书店1991年版)唐圭璋《宋词三百首笺注》(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)龙沐勋(龙榆生)《唐五代宋词选》(商务印书馆民国26年版)龙榆生《唐宋名家词选》(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)胡云翼《宋词选》(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2年版)刘永济《唐五代两宋词简析》(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)唐圭璋《唐宋词简释》(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)从选本收词的情形来看,清人大约不太重视《满江红》一词,而朱祖谋应是转折点。朱氏以朴学方法治词,是近百年词学重振的枢纽人物,他将此词收入《宋词三百首》,其影响不言而喻。唐圭璋、龙榆生即承其手眼,始终将此词收入自己的选本。另外,作为新派词学研究者的胡云翼也值得注意,他在民国时编的《词选》未收此作,后来编的《宋词选》则收入了,这或许隐约透露出时代风气的影响吧。